沈晓军提着一个大皮箱走进弄堂里。陆家阿爷坐在竹椅上,腿间摆着一只小矮凳,凳上搁着一只焯过水的猪头,黄黄的肉色,耷拉两片大耳朵,眼睛闭牢,嘴巴弯成弧,像在微笑的样子。他戴了一副老花眼镜,正拿着镊子对着阳光钳细毛。
沈晓军笑着打招呼:“阿爷,又买了猪头来吃啊?”
“啥叫又买?你不要冤枉人,今年统共就买了这一趟。”陆阿叔急忙忙解释,这些上年纪历过温饱不足岁月的人,大有一种吃好一点就羞于见人的心态。
“要过年了,应该应该。”沈晓军道:“不过上海人不大会弄这猪头肉。”
“那你就看走了眼。”陆家阿爷呵呵笑两声,掩不住一副老嘎厉害的神气:“我祖籍扬州,淮扬菜中有道扒烧整猪头,你是做餐饮的,应该比我晓得。”
“嗳,这我晓得,炖出来酥烂入味,肥而不腻,绝对不卡牙齿。”
陆家阿爷嗯道:“还有点水平,旧年我回扬州老家探亲,邻居是大户人家,每趟烧猪头肉,那香味从墙里飘出来,飘到我家门口,让人流馋唾水。我就去请教他家厨师,花了一条烟讨来秘方。”
沈晓军挺有兴致的问:“秘方是啥,能告诉我么?”
陆家阿爷笑道:“当然,我们是街坊弄堂的老邻居嘛,我讲把侬听,把猪首剃刷干净,最好在大灶上烧,用一大碗油酱,记得是黄豆酱,还有茴香大料,拌得停当,在上锅隔水蒸,大抵两个钟头,烧得猪头皮脱肉化,香喷喷五味俱全,如果口味重,最好再调个葱蒜油碟,蘸蘸伊它,好吃得打耳光也不肯放。”
“…….”
沈晓军走时道:“阿爷,侬个邻居是西门庆吧?金瓶梅倒读得透透的。”
“又瞎三话四了。”陆家阿爷这趟又急了,脸红脖子粗:”这是禁书,禁书,看了要捉去做牢,不好冤枉好人。”他看的是小儿书,后来一套全被陈宏森这个小赤佬骗走了。
沈晓军回到屋里,把大皮箱往沙发前一搁,对吃苹果看电视的张爱玉讲:“陆家阿爷有趣,把金瓶梅里烧猪头肉的原话都背出来了,还讲没看过。”
张爱玉不响,盯着那皮箱稍刻,才语气幽怨:“哪能啦!以在早出晚归也就算罢,打算收拾衣裳、住进店里不回来了?老婆孩子都不想要了?”
沈晓军坐到她身边,揽肩膀摸肚皮,胎动厉害,在里面乘风破浪,不禁莞尔:“侬放一百个心,我啥都可以不要,但老娘、老婆孩子不能不要。”又道:“我有一箱好东西给你。”张爱玉听得迷糊:“是啥?在箱子里?”
沈晓军点点头,往裤兜里摸了半天,才掏出钥匙,开锁,试了几下都没成功,手抖的不行。
张爱玉眼神怀疑的看看他,要不是肚皮大弯不下腰,她老早把钥匙抢过来自己开了。
“侬有啥坏主意……”话半句就噎在喉咙口,皮箱锁一松就呯得弹跳开来,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看,有些不相信,怕做梦,把眼睛揉了又揉,再看,那一箱子花花绿绿犹在,她一把抓住沈晓军的手,用力掐他的虎口:“痛不痛?”
“痛!”虽痛仍让她掐着。
张爱玉缓过一口气来,她看向沈晓军,突然就眼泪花花的控制不住,握拳捶他一下:“你…..你就不怕刺激的我把孩子提前生出来。”
“我想让你开心……”沈晓军眼眶蓦得也红了,深知自己一路走来不容易,爱玉更不容易,若不是她的坚持和陪伴,他不可能有今天的自己。
他其实昨日算完帐后,在店里一夜没睡,把自小至大的人生经历回忆个遍,直到窗外旭日东升,早霞火红,后厨买的活鸡啼鸣,住在店里的服务员趿着拖鞋开门下楼洗漱,鞋底很板硬,落到楼梯板上咚咚作响,像打桩一下,又实又沉,他却听得格外安心,动听如天籁!胸膛鼓动地极厉害,喜悦涨满得令他无处安放,他立刻做下决定,拿出之前打算关店买的皮箱,坐公交车到弄堂口,才恍然竟没想到打个差头出租车,和陆家阿爷讨论烧猪头肉,他的心越晃荡激昂,越表现得慢条斯理,这样的反差拉锯愈绷愈紧,绷成了张弓的弦,终在张爱玉面前扯裂了。
他一把抱住爱玉,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,嗓音粗嘎:“让我靠一下。”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,亦可用于喜悦处。
张爱玉没有说话,双手上下抚摸他宽阔的背脊,脸颊相贴,一片濡湿,不晓是她的泪,还是他的泪。
不管未来如何,但他们都知道,现在是光明的。
沈阿妈一早跑小菜场,拎着一篮子菜进门,换着拖鞋,嘴里嘟囔:“我买了三条青鱼让卖菜阿姨帮忙腌起晾干,还卖了三斤猪肉也让他们灌香肠,香肠我不感冒,是阿鹂吵着要吃,对了,十天后去取,爱玉啊,侬帮我记记牢,到时提醒我,我以在记性不大好……还有过年的年货,也要备起来……”她停住,看到爱玉和沈晓军并排坐在沙发上,两人眼睛红红的,爱玉脸上有泪,这是闹的哪出?
她以为他俩吵相骂了,顿时着急上火,骂沈晓军:“侬能干死了,要么不回来,回来就惹人生气,爱玉快要生了,就不晓得让让伊,谁嫁把侬真是倒八辈子霉……”
沈晓军听不下去了:“姆妈,骂的也太狠……我是侬亲生儿子。”
张爱玉也忙咧起嘴道:“姆妈,我们没吵相骂……”她指指皮箱:“这是什么?!”
“是什么?要离家出走么!”沈家妈气还没消,低头瞟了一眼……又觉不对,再看两眼,目光发直,大喘口气:“我没看错,这满满一箱子是人民币吧?!”
张爱玉笑道:“姆妈,侬没看错!”沈晓军也道:“黄河路的饭店起死回生,我们发财啦!”
“发财,发财……”沈家妈摸不够,忽然站起身朝门口去。
“做啥去?”
“关门,那一定记牢财不外露,少张扬,要低调!”
都笑起来,笑声中,梁鹂开始放寒假,盼着新年到来时,张爱玉却住进了瑞金医院。